△收录于黄叶合志《PLANET》

迷恋重症病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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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麻痹之后的疼痛感顺着神经网络攀上大脑，痛觉使叶修从睡梦中迅速清醒过来，而让他此时感到无比痛苦的始作俑者还枕在他胳膊上睡得一脸幸福。

      实在是没有什么真实感，他盯着睡在一旁的少年一头蓬松柔软的头发和头顶的发旋，还是决定先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对方并未按照他所期待的那样被他的动静惊醒，而随着他手的动作歪了歪头，换了一个姿势舒服地靠在他肩膀上，依旧睡得安稳。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人类体温的热度传了过来，他终于不得已向现实妥协，平摊在床垫上，对着天花板发愣。在自己的床上发现这个家伙好像已经变成了常态，叶修动了动已经被解放了的右手，刺痛的感觉还没有缓解，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然后报复一般地捏住始作俑者的鼻尖。

      “唔。”对方半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遵循着想要继续睡的本能抓着捏在自己鼻子上的手指牵住，整个人又往被子里蹭了蹭，重新合上眼睛。

      再过了没有多久，爆炸的鼓点声从床头传过来，窝在他旁边的人才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摸了摸床头的桌子，然后粗暴地按掉铃声，把手机丢回桌面。年轻而且黏腻的声线在这样的清晨就像是痛饮一大口碳酸分解后的可乐糖浆。

      “早上好，叶修。”

      “如果你昨天不枕在我胳膊上睡我可能会更好一点。”

      叶修坐起来甩了甩手臂诚恳地回应了他，然后把他从床上扔了下去。

      嗓音黏腻的人同枕头一起滚到地毯上，耍赖喊着冷死了，扯着被子的一角又把自己裹起来，一直到设定的闹铃又一遍响起来才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套上衣服，跳进浴室。

      “哇你这家伙真是不懂感恩，我昨天可是接到苏妹子电话之后，放下自己的工作不远万里从训练部跑到实验室把你搬回来的，你居然不谢我！不过我很宽容的，说起来我今天要去外面，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哦，那你搬人的方式还真不是一般的粗暴。帮我带一条烟回来吧。”叶修捏了捏鼻梁，有些头痛地仰倒回床上，“不过黄少天，我早就想问你了，你这个样子的，到底是怎么把烟买回来的？”

       “你太小看我了。”名叫黄少天的少年从浴室探出头，含着一嘴泡沫含含糊糊地回嘴。“你以前抽的烟不是我买回来的，难道是风刮来的吗？供给站又不是靠面部识别鉴定年纪，我可以刷魏老大的身份卡好吗？”

      “嗯，好，非常感谢你，请一定要帮我买回来。”像是已经习惯了黄少天的说话方式，对于持续不断地从浴室传出来的声音，叶修一面做着敷衍的回应，一面又往被子里面钻了钻。直到传来房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房间里才彻底恢复安静。

      才变得有些模糊的梦境又重新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天空一片阴霾，冰冷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钢铁锈蚀的味道，建筑物表面的水泥和玻璃一块一块地剥落。有人朝着他的方向靠近，但是他无法移动自己的视线，这个人是敌人还是队友还是只是路过的其他人他都无从得知。机械巨鸟展开合金构造的翅膀在低空的雨云间穿梭，再然后他的视野变得一片黑暗，只剩下对方抓住他手指的触感，以及梦里感受不到但大概存在着的温度。

      他总是重复地做着这个梦，虽然沉闷但是也完全算不上是噩梦，他这么想着，然后又在一片晴朗中醒来。阳光从没被窗帘遮挡的半扇窗户照进来，落在几步之外的地板上，待着冬季里稀薄的温暖，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尽管就在几分钟以前，叶修还嫌弃着黄少天总是不肯停下来的嘴巴，现在却已经开始想念他真切的可以传达到的体温了。

 

 

02.

      叶修推开实验室大门的时候正好对上苏沐橙从成堆的文件里移开的视线，女孩子看到他立刻露出了一个“计划成功”的笑容。

      “被你算计了，真是失策。”叶修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摆在桌面上的一叠打印纸中随便抽了几张，下面的回复信息已经被女孩子娟秀的字迹填满，他随便翻了几页又插回到原来的位置。
      “一杯啤酒而已，黄少天准备了好几听，谁想到你的酒量这么多年都毫无进步。”苏沐橙眨了眨眼睛，“我们不这样做，你根本都不回去休息呀。”

      “加班赶工好放年假啊，趁着还能过几天和平的日子。”

      叶修这样说着，在座位上坐下，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窗。研究部在整个防御中心的最上面一层，站在窗户前面可以看见整座萧索的城市，曾经繁华热闹的主街道现在空空荡荡的，商店街上的店铺大多紧闭大门，褪色的招牌在风中萧索。城市中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被转移到更内陆的地方，剩下不能离开和不愿意离开的人，继续维持着这座城市缓慢的运转。

      监控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红点飞快地刷新着坐标，偌大的研究室里只有仪器运作的响声。

      “现在他们的主舰队离我们有多远？”苏沐橙绕过叶修的桌子走到窗子前面，视线停留在远处紫色的天空，来自外层空间的光线穿过空气粒子和尘埃的阻碍，如同闪烁的星光，密密地织成一张网。

      “280公里，几乎回到历史最近距离。”叶修顺着苏沐橙的目光看了过去，“他们就停在那里，随时可以发动战争。”

      “如果真的将整座城市沉入地下就可以保护所有人就好了。”

      “你这是又看了什么奇怪的电视剧？”

      “才不是电视剧，是拯救世界的爱情故事！你这种无趣的家伙是不会懂的。”苏沐橙几步跑到门口，冲叶修摆了摆手，“我去控制中心啦，好好工作哦，叶修上尉。”

      他看着女孩晃动的马尾愣了愣，好像在不经意之间齐肩的头发就已经留了好长，扎起来也能扫在腰际。

 

      搬进这间办公室之前叶修还是一个拿着保研名额在大学宿舍打游戏的宅男，除了看看导师给的工作以外，只有偶尔在首页推送上看一看新闻，国际形势空前安稳，新的太空探测项目即将启动，某某男明星又交了新的男朋友，他撑着头把这些消息一一点掉。天气刚刚转冷，他套着薄外套，抱着笔电坐在大二的公共课教室里，旁边的女孩子依旧穿着衬衫短裙，将垂下的头发别在耳后，毫不在意地抄着笔记。

      教授还在讲台上全情投入地讲解着希格斯的伟大理论，叶修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用鼠标戳开浏览器，随着空白页面一起弹出的对话框里写明的消息有点过于玄幻，他扭过头顺着窗户望出去，一片平静。

      “怎么啦？”苏沐橙用笔戳了戳他的胳膊。

      叶修回过头，把电脑屏幕向着苏沐橙的方向转了转，弹窗上写着“A国首都中心区域被大量不明生物攻击，经过证实，该种生物来自地外，是有智慧的外星生物。”苏沐橙惊讶地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围的手机提示音就接连响了起来，连台上的教授也暂停授课核实起手机上的消息。

      “好像，不是骗人的。”

      他茫然地盯着电脑屏幕，先于理智所能理解的范畴，从指尖开始一点一点感觉到了寒冷。

 

 

03.

      叶修回到房间的时候，黄少天正蹲在冰箱前面一瓶一瓶地把混合果蔬汁放进去。

      黄少天套了一件深色的线衣，袖子拖得长长的，只露了手指在外面，看见他回来指了指桌子上的购物袋说：“你以前抽的那种没有了，我随便买了别的，据说广受好评，虽然受众的年轻的女孩子，不过你不要太计较，这种时候有的抽就很好啦。”

      叶修走过去翻了翻购物袋，对着包装上的橘子皱眉头，“但是这也太难抽了，你怎么又在我这？”

      “我房间被魏老大征用了，我只好用你的床补觉了。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你以为我出去就是为了买东西回来的吗？肖时钦喊我们去第二装备部试新家伙，要怎么说，我感觉自己爱上那个改装机炮了。”

      “肖时钦抛弃他的定向能炮了吗？”   

      “我又用不到那个，他才不给我看，近地面哪有连发离子炮的呀，就打个泡泡而已，又不是要和主舰对轰。”黄少天塞了一瓶橘红色的饮料给叶修，自己拎着一瓶浅绿色的扑进沙发打了滚，“今天路过市中心的广场，去年的那棵圣诞树还在那里，不过上面的灯好像都不亮了。”

      “嗯。”

      “如果泡泡变成了人，他们也会这样提前半个多月就开始思考怎么装饰一棵树吗？”

      “你可以等下次抓住一个问问。”

      “哇！你认真的吗？不是说要和他接触八个小时以上他才会同化吗？和一个大眼睛泡泡待在一起八个小时感觉有点恶心。”

      叶修过去推了一把黄少天，在沙发的一侧坐下，然后立刻就被黄少天当做抱枕一样贴了上来。他顺了顺对方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想起来还在学校的时候总是徘徊在宿舍楼下的那只三花猫，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喜欢黏人的性格。

      虽然这也不见得就是黄少天的性格。

      他认识黄少天的时候是在刚被打包送进防御中心不久，敌人发起了第一次小规模的袭击，他在一楼的大厅待命，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抓着滑翔翼从对面写字楼十层跳下来，用霰弹枪爆掉一个二级进化的敌人，接着从窗户跳进防御中心的大楼。虽然他在空中一路平稳，不过跳到地面上反而失去平衡一般，他还有点愣神，这个小孩身手未免也有点太好了，对方就一头撞进他怀里。

      他伸手在少年的背上扶了一下，不出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的粘稠的血液。从左肩胛的位置一直延伸到腰侧处的制服外套被划开一个大口子，里面的衬衣已经被不断涌出的血浸透了，布料和伤口黏在一起，暗红色的伤口看起来有些骇人。

      看起来就非常疼，叶修皱着眉把少年扶起来，“你有没有手机，我叫医疗班过来。”

      “不用。”

      对方倒是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推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把外套扯下来丢在地上，捡了一把小口径步枪摇摇晃晃地又走出大厅。

      这么爱装酷，真是一个超级不可爱的小鬼。

      第二天他就知道了这个超级不可爱的小鬼名叫黄少天，是专门培训的战斗人员，非常符合他的猜测，正是青春期叛逆的年龄。

      “怎么样，很厉害吧。”魏琛拍了拍叶修肩膀，炫耀一般地指了指公示板上的照片。

      “你们训练部真是丧心病狂，未成年人都不放过。”

      “虽然我也很不忍心，但是这个可是秘密武器。”

 

      趴在他腿上的家伙终于厌倦了这样扭曲的姿势，撑着沙发的扶手爬了起来，三两步跳到窗口，又懒洋洋地趴在阳台上，手指在玻璃上涂涂画画，玻璃上的水汽被抹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十七岁还是只长身高不长体重的年纪，叶修看着少年背后突出的蝴蝶骨，被衣服的布料覆盖的地方，上面有一条扭曲的疤痕。

      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表现的那么若无其事，并不是在逞强。被当做秘密武器培养的原因出乎叶修的意料，排在第一位的既不是力量也不是速度或者反应能力，而是没有痛觉。

      与智慧的外星生物攻击地球相比起来，没有痛觉简直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事件。叶修想起来当时对方跨坐在他腿上一边用手戳他嘴唇上的伤口一边理直气壮地说：“我又不知道这样会痛，你要是不爽也可以咬我呀，来吧来吧。”黄少天凑过来顺着嘴唇上的纹路舔了舔，结果说好的报复演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亲吻。

      黄少天捂着脖子从窗户前转过身，故作一脸惊恐地看着叶修，说你干嘛一直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着我，目光太炽热，感觉下一秒就要被咬死了。还不等叶修翻一个白眼送给他，他就自己跳过去自投罗网，鼻尖凑到叶修面前，翘着嘴角笑出了声。

      “算了你咬好了，反正也不会疼。”

      然后他得到了一个齿痕。他用舌尖舔了舔手腕上的齿痕，歪了歪头，“啊，好疼。”

 

 

04.

      之后的一个多星期叶修都没有见到黄少天的影子，他被困在顶楼的研究室里反复核对防御系统的各种指标，屏幕上飞速闪过的数据正通过大型计算机进行推演运算。防御层的设计在他搬进这里来之前就已经有了详细的报告，唯独顶部物质结构无法达到平衡态，在等待数据结果的时间里，他盯着屏幕中央的三维仿真模型图就像看着一个外层不断融化的冰激凌球。

      如果是实物的话，可能还挺好看的，这是苏沐橙的评价。想到这里的时候苏沐橙正好推门进来，把一叠还带着热度的打印纸塞到他手上，顺便凑过来看了看屏幕上的模型图，“还是老样子啊。”

      “非要说的话，这东西比以前流动得要慢多了。”叶修靠在椅子上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我觉得黄少天说得很有道理，只要能在防御消失之前打开主能源炮就行了。”

      “那得至少能撑一分钟，上个星期最后一次模拟启动主攻击系统用了52秒，完全接通能量供给至少也要5秒左右。报告就是你手上那些，我先回去了，圣诞节之前有一次演习，如果情况不错的话可以放半天假。”

      其实在这座空荡荡的城市里面，圣诞节好像已经失去了意义，那些会聚在一起热闹狂欢的人早就已经离开了这里，而叶修从以前就对各种节日活动敬而远之，但是他想起来黄少天告诉他的那棵立在中心广场上的巨大的圣诞树，还是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黄少天大概正在大楼的某一层里做着什么他完全不了解的训练，黄少天和他看起来没什么共同点，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成长方式和生活习惯，他总是无法在他们分开的时间里想起对方的样子，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又好像这样才是对的。

      他久违地回到房间的床上睡了一觉，实验室的沙发虽然也很柔软，但是相比起可以摊平随便乱滚的床还是差距太远。那个熟悉的场景依然在他的床上等着他，光流撞击在防御层上像是烟花一样绽放，冲击波折断脆弱的建筑，灰尘扬得到处都是，他仍旧待在那里无法移动自己的视线，等着闹钟把他从梦中叫醒。

      视网膜上还残存着橙色的影像，一半是流光一半是灰烬。

      然后他在客厅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张便利贴，上面是字迹潦草的留言，出自谁手简直一目了然。

      “留了晚饭给你，在冰箱里。”

      他撕下黏在桌面上的便利贴，团成团投进角落的垃圾桶，过去拉开冰箱的门，黄少天之前买回来的混合蔬菜汁已经被他自己喝得只剩下两瓶，下面一格放了份某知名连锁便利店出品的盒饭，非常符合黄少天的风格。

      这样就很好了，他把那份晚餐端出来丢进微波炉。

      除了疼痛的感觉以外，很多事情黄少天都是知道的，比他自己所以为的还要多，但是他依然远远地隔离于人的本能。

      这很好理解，如果了解太多人的感受，武器就不再是武器了。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不是被吓了一跳，魏老大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脸紧张地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拖进医疗班。其实我自己不怎么担心，我这么厉害哪有那么容易受伤。”说这话的时候黄少天捧着他钟爱的果蔬汁盘着腿在沙发上看电视上重播不知道几百遍的旧电影，电影里城市正在崩溃，有人沉默地叹息。

      这样就很好了。

 

 

05.

      他从180米的高度骤然坠落。

      跳下来之前黄少天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多试几次就会爱上这种感觉的，而现在耳边的风呼啸而过，他只想着等一下是不是应该狠狠地揍对方一拳。

      在下降了30米以后他开始打开了飞行器，然后降落到对面的屋顶上。

      “有趣吗？”监视屏幕上弹出新的对话窗，黄少天一脸期待地对着镜头挥了挥手。

      叶修叹了口气，无奈地用手指挠了挠眼角，说：“下次还是你自己玩吧。”

      在此之前他看黄少天做过很多次，在他们还没有放弃互相了解对方的时候，黄少天偶尔会端正地坐在他房间的桌子前面，翻看他的演算草稿，结果不言自明，失去耐心的年轻人把那些毫无头绪的公式丢在一边，然后翻窗子逃走。此刻也是一样，对方在防御中心顶楼的平台上对着他招了招手，紧接着一跃而下，他的飞行器固定在手上，打开的时候就像抓着一只巨大的机械鸟一样，平稳地在空中飞行。

      这是演习之前的最后一个休息日，他带着急速下坠的失重感回到研究室。

      敌人的主舰在中间层之外，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动静，大概是泡泡也讨厌寒冷干燥的冬季。叶修看了看监控屏幕上持续亮红的警报，心想这可能是最后一个和平安稳的冬天了。

      整个大楼里的人好像都变得更加忙碌了起来，为了应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打响的战争，只有他突然无事可做。几天以前，在他胡乱吃完了黄少天买回来的那份晚饭以后，再次尝试平衡顶层物质时，模型奇迹般地静止了。

      攻击装置的启动时间被压缩进45秒，装备部调整了功率上限，防御层也被完全修正了，除了未知的敌人以外，所有值得顾虑的环节都变得非常完美，感觉可以立刻放假了。

      有人在他窗户上敲了敲，虽然会在顶楼的玻璃外面的人不用想都能知道是谁，在他扭过头看见对方荡秋千一样挂在180米的地方还是非常有有冲击力。黄少天歪着头露出了一个傻气的笑，他的眼睛里流光溢彩，没有灰烬，只有光。

      他总是刚刚好的，在熄灭之前又出现，再透过指尖的冷冽传来温暖。爱情故事说的很对，喜欢什么人，其实只是偶然，却又理应被对方吸引。

      叶修越过他的肩膀看见落下去的太阳，和依旧像是星星一样闪烁着的信号灯，落地窗的玻璃上泛起水汽，世界终于静止了。

 

      尽管进度感人，演习也并没有被提前。

      圣诞节前的街道难得又恢复了些活力，还在坚持营业的商铺也将往年的装饰摆了出来，苏沐橙忧愁地看着防御中心外面的街道，“如果今天放假还可以出去转一转。”

      参与演习的所有人都被集中在一层大厅待命，虽然腹诽这样的集合就是在浪费时间，但是拜这项命令所赐，叶修倒是认识了许多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同事。他站在大厅的一角，扫视了所有角落，在满满一层的人里面也没有见到黄少天，倒是遇到了许久未见面的魏琛。

      “你不会是在找黄少天吧？”魏琛站在他旁边老神在在地笑，“那小子请假去市中心看圣诞树了。”

      被说中了干脆就承认地点了点头，“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他想，还好事先没有过什么一起去看圣诞树的约定。

      等他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黄少天换了一件横条纹的居家服缩在床上睡成一团。他轻轻地走过去坐在床沿，在黄少天不说话的时候他更像是他家里的一只蘑菇，只是单纯地生在那里。他垂着眼睛看着少年摊开的手掌，突然觉得嘴巴有点寂寞。

      他缓缓吐出肺里的空气，百乐烟的薄荷味道比橘子的味道还要让人难以忍受，他皱着眉头想真的太难抽了。

      黄少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迷迷瞪瞪地从他背后贴上来，柔软的发丝蹭在他后颈，有点痒。对方抽了抽鼻子，把脸埋进他衣服里，绕过他的手臂想把他夹在指尖的烟取下来。

      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指，把对方从身后抓到前面来。

      “遵纪守法啊小朋友，你几岁啊？”

       嫌弃的“嘁”声还没有发出来，就被堵在舌尖，橘子的味道在味蕾上蔓延开。

      “圣诞节快乐。”

 

 

06.

      “E区域修补完成，C区域受损，损坏程度A级。”

      “C区域正在修补，修补进度32.06%。”

      “填充已完成，目标暂未捕获，请选择攻击目标。”

      “C区域正在修补，修补进度92.55%。”

      机械提示音不停在封闭的地下空间里响起，叶修盯着屏幕上的进度条，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将平衡指令下达给防御层的控制系统。系统不停跳出警告提示，地面上的状况大概非常糟糕，但是他除了损坏级别以外连稍微强烈一些的震感都没有，像是30几个小时以前的演习一样，整个控制中心的技术人员都挤在地下工事里面，只省略了在大厅集合的愚蠢步骤。

      从第一轮攻击开始已经过去了4个小时，主舰下降到平流层中部，分裂出的次级结构则继续下降，接近防御层顶部，开始狂轰乱炸。监视器断断续续的画面里，光流在防御层上焰火一样炸开，在受损程度严重的地方，泡泡就会穿透防御接近地面，如果这样的情况再继续持续一段时间，就算能源足够维持防御层，街道上也要挤满这些大眼睛的外星泡泡，而这些泡泡又会在不断与人类同化的过程中慢慢获得攻击的能力，如果第一批接近地面的泡泡现在没有被消灭的话，现在差不多已经进化到第五阶段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来黄少天和他说起这些泡泡时候一脸嫌弃的表情，6个小时以前，黄少天一边折腾自己的弹夹一边喝完了冰箱里最后一瓶混合蔬菜汁。他接到信息说敌人的主舰正在下降，接着黄少天拎起外套，难得的从正门冲了出去，所以他现在应该还在和那些泡泡纠缠不休吧。

      轰炸暂时告一段落了，叶修活动了一下自己酸胀的手指，背后有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回过身看见魏琛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的样子，一只手还搭在他肩上。

      “飞行器的通信装置随便什么设备都能接通，这张卡是黄少天的，以防万一先交给你。”

      他以为自己在听到“以防万一”这个词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但实际上他只是相当平常地接过卡片，在眼前的主机上刷了一下。读卡之后，屏幕上的光标自顾自地转了一会儿圈，很快就弹出了一个窗口，画面里黄少天正凑在屏幕前面。

      “09107号向您报告，一切正常。”黄少天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眨了眨眼睛，“真的挺正常的，我现在在中心广场的正上方，入侵者的数量有点多，不过接触不到人群所以进化还是挺缓慢的，我们这边在进行清理工作，不得不说肖时钦这个机炮真的超级好用。”

      “嗯，我倒是没听你说过你飞机开得怎么样。”

      画面上黄少天一边操作着飞行器一边挑开一边嘴角笑了笑，“这个也是第二装备部友情开发，我训练用的都是模拟器，这是第二次碰实物，挺好上手的，有机会你要来试试吗？比跳防御中心顶楼还稍微容易一点。”

      “那就敬谢不敏了。”

      黄少天突然又笑了起来，“那棵树已经死掉了，我昨天看它的时候它还好好的，现在就躺在地上，从中间折断了。”然后他空出了一只手，伸过来盖住整个屏幕，“剩下的废话等回去再说吧。”

      然后他切断了视频。

      叶修抬头瞄了一眼主控台上方的屏幕，他还没有完整地看过自己用了一年多时间修正的这个冰激凌球一样的防御装置。防御装置外面，敌人的主舰正在分裂出一个规格巨大的次级结构。

      “启动所有定向能武器待命，我们现在剩余的能量足够发射多少次？”

      “主炮最多两次，要先干掉他吗？”

      “计算他的体积，第三能量炮准备，确认无误45秒后发射。”

      发射准备的拉杆被推开，从建设结束以后第一次发射进入倒计时的这台A级对空定向武器已经被彻底启动，装填进度在屏幕上飞速闪过。机械的女声提示音在安静的地下室里倒数，叶修将顶部R区域的平衡打开命令敲击命令窗，手指悬空在回车键上。

      三、二、一。

      划破天空的是一道浅蓝色的光柱，它被展开成一个半球面的时候颜色已经接近透明，而高密度的粒子束恢复了原本的颜色。穿破了透明色的防御层，也穿破了橙红色的光流。被击中的次级结构一半也像是冰激凌一样融化，另一半重新回到了主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空再次沉寂了下来。

      然而警报依然在狂响，在打开平衡的瞬间，大量入侵者涌入，以他们的速度，只需要几微秒的时间就可以从缝隙中挤进来。他们胶着在一起以三级进化以后的形态接近地表，分泌出带有腐蚀性的粘液。黄少天再也没有回应叶修的通话请求，他大概正在忙着和他讨厌的泡泡战斗着。

      这些泡泡有着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所有人看着静止着的主舰，推测着他下一步的举动。

      “他在下降，速度大概是8倍音速。”身后的女孩子尖叫起来，指着主控台上方屏幕的图像。敌人的主舰在接近着防御层，并且在防御层上停止了。

      “外面烟雾太大了，还能不能切到更近的监控？”

      操作员将仅剩的所有没被切断线路的监控全都调了出来，所有人凝视着画面上静止的庞然大物，然而监控画面的清晰度并不足以对这个举动进行分析判断。

      叶修手边的联络器震了一下，面前的独立屏幕上弹出黄少天的脸，他的飞机看样子是损毁了，他抓着手上的飞行器悬浮在一栋钢结构建筑旁，看起来有些狼狈，眼睛下面有一条五六公分长的伤口，血一直流到下巴上。

      “还好接通了，老叶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在和防御层融合，你们知道的吧，两种能量本身就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他正在用这种方式同化我们的能力，快疏散地面上的所有人，然后开主炮最大功率。”他说完话视频立刻切断了，同时他监测器里面属于黄少天的那个红点也一并消失了。

      静止着的人们愣了一秒之后发疯一般地冲回自己的位置上。

      “O区域受损，损坏程度SS级。”

      “K区域受损，损坏程度S级。”

 

      接连跳出的警告根本没有给出平衡操作的时间，叶修飞速地将指令输入，然而平衡的进度根本无法追上被破坏的速度，如果这样下去，很快整个防护层都会被融合掉，连带着剩余的能量储备也会被同化。

      指挥官沉默了一会儿，下达了启动主攻击装置的命令。

      完全启动需要45秒，装填完毕需要5秒，这座城市甚至这个星球的命运只要接下来的50秒就可以决定。

      他在键盘上敲下了最后一个平衡打开的命令。

       

 

07.

      空气里充斥着又甜又苦的味道，黄少天仰躺在床上，亮晶晶地眼睛看着被风吹的飘起来的窗帘，头也不转，“我一直都没和你说，但是啊叶修，你知不知道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好像眼神里都写着快来抱我啊？”

      “嗯？”

      “我是说，叶修你这家伙是不是渴肤症啊？”他抬手拽住叶修的袖子，然后用力把叶修也拽倒在床上，两个人并排挤在单人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大概没有吧，你要来抱我一下吗？”

      黄少天低声笑了起来，然后翻身坐在床，弯下腰从上方看着叶修的脸。黑暗中显得他的眼睛尤为的亮，流动的橙色的光闪过了好几遍，这双眼睛又弯了起来，他刻意放缓了自己说话的速度，又轻又缓地说：“我不能试着理解人的感受。”

      叶修想起了对方虎牙划破自己下嘴唇时候的感受，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麻，仔细想想还挺爽的。于是他张开双臂，对着黄少天稍微举起，“我不需要你理解。”

      这个人从废墟中把他捡了回来。

      对方垂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终于如他所愿。

      他用冰凉的指尖划过年轻的身体上面那条扭曲的疤痕，上面还有缝合过后留下的痕迹。

      然后他听见拥抱着他的男孩子又用起那种可乐糖浆一般黏腻的声线。

      “但是我猜到疼痛的感觉了。”

 

 

                                                ___Fin___